贺洗尘的生活很无趣。
上朝, 办公, 一日三餐,种花读书。除此之外, 日子由寒入暖,他身上的锦帽貂裘也换成了宽袍大袖, 行走之间衣袂翩翩,风度凝远,萧然尘表。
尽管贺洗尘怡然自得, 可依旧十分无趣。
大概是为了搅他的雅兴——
“见过大司马。”谢延手捧一盆企剑白墨兰鞠躬作揖,抬起头来,露出贱不嗖嗖的笑容。
小狐狸堵在他家门口, 贺洗尘进退两难, 欲言“谢览之你个混账东西”又止, 只能抿起唇委婉地撵客:“小郡公虽被太傅遣到我身旁充当近侍, 历练心性, 却也不必连休沐都上门来, 免得旁人闲话。”
“闲话什么?”谢延挑眉反问, “姑母让我保护你, 不就是明晃晃地透露众人其中深意么?再说了, 近侍近侍,可不就得挨在身边?”
她笑嘻嘻地将手里的石灰釉青瓷盆托高一点, 玉白色的花朵凑到讶异的贺洗尘跟前:“这丛企剑白墨是我托江南的从姊带回来的, 本来花期已过, 但没想到来到洛阳, 竟还未凋零,便连忙拿过来送与梁君!「墨者不白,白者不墨。墨者其名,白者其实。墨而能白,人浊我清。」企剑白墨正合大司马品性。”
站在台阶上的贺洗尘透过墨绿轻盈的花枝与脸厚嘴甜的谢延相视,几乎要被那双在日光下明亮干净的眼睛闪瞎。
“……多谢小郡公。”他终究还是挡不住她的殷勤,“家中恰有一尊南红玛瑙,以玉抵兰,再好不过。”
“噫耶,梁君何必事事都与我算得清清楚楚?”墨兰花色后的大司马敛容肃色,没有什么表情,但在猜疑不定的谢小郡公看来,他微蹙的眉心竟比坊间的歌伎垂泪还要惊心动魄。
两人的手指碰在一起,向来浪天浪地的谢延突然一晃,往后退了半步,低头局促地笑了笑:“花重,大司马叫人搬进去吧,我就不叨扰了。”她将花盆放到台阶上,转身走向巷口。
贺洗尘偷偷瞥见她走远,矜重的神情瞬间垮掉,蹲在门槛上瞅着兰花乐得找不着北——这丛企剑白墨生得极好,花叶挺拔,错落有致,气息静远,可谓上品!
“对了,不知梁君明天有空么?”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的谢延把笑得傻兮兮的贺洗尘吓了一跳,只见他霎时收敛起带笑的眉眼,咳了一下装模作样地沉吟起来,然后一本正经说道:“不巧,某与尚书丞有约。”
谢延拖长语调“哦”了一声,把贺洗尘听得眼皮直跳。
***
“此处有一温泉眼,因热气如雪,文人骚客名曰「雪堆烟」。浸泡在泉水中时,再添上一杯玄津山上特有的梨花酿,何其乐也!”傅华珣引着贺洗尘和梁愔往傅家的别院走去,一路舌灿莲花,每一处都能说出一段妙事出来,如数家珍。
贺洗尘不时点头应和,忽然旁侧插进清亮的声音:“光禄勋求见「雪堆烟」一面而不得,原来不是傅尚书小气,而是人不对。那人要是大司马,傅尚书恐怕要拱手相让。”谢延虽然还是笑意盈盈,却话里带刺。
傅华珣脸上的笑瞬间转冷,连同袖中的手都微微攥紧。
“家里人总比外人不同,珣姊怜爱阿愔体弱,才让阿愔到玄津山休养。小郡公口口声声说是秉公护卫我阿姊,我瞧着却是来捣乱的。”梁愔平静地回怼过去,末了还羞涩地笑了一下,“阿愔无礼了,还请小郡公勿怪。”
贺洗尘忍着笑意,极其顺手地拍了下谢延的额头:“君子不夺人所好,君子也不扰人清闲。谢七郎,乖点,否则我告诉你家姑母,你把她最喜欢的锦纹花石笔架磕破一个角。”
他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瞟了谢延一眼,谢延心里头那点被忽视的不爽就昏昏然散开了。
“梁君饶命!”她嬉皮笑脸地说道。
“听说梨花酿要用温泉水烫好才能得其滋味,那就烦七郎先往山上去,替某温酒。”贺洗尘随意找了个借口指派她去做事。
谢延却也不恼,笑眯眯应下。少年人脚步轻快,走了十几步路,忽然转身问道:“梁君,你瞧我身上的衣裳如何?”
雪青绸,如意纹,垂至膝上,衣摆处几点宛若墨梅的黑点,正是风行的寒鸦墨云衣。谢延脚着寻山屐,头发用蓝灰巾绾起,格外秀丽,就站在山花烂漫处,盈盈一笑。
贺洗尘知道她故意寻他开心,却煞有介事地点头赞道:“小郡公龙章凤姿,自然是极好看的!”
谢延哪能不知道他敷衍得不能再敷衍,也没当回事,哈哈大笑:“那龙舟节我就穿这件衣裳!梁君可要好好看着我!”她缘径而上,不过一会儿,拐了个弯消失在三人眼前。
小孩子心性。贺洗尘心里嘀咕了一声,然后转向傅华珣那边,歉意道:“珣姊可解气么?若不解气,我就去谢太傅那告状!”
傅华珣摇了摇头:“无妨,我没放在心上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贺洗尘不禁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容,语气恳切,“我只怕珣姊不高兴。”
傅华珣好像被他真诚的目光刺到一般,转过头咳了一下:“华璋先走一步,已经备好房间。这几月隐楼辛苦了,就在玄津山上好生休息一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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